【昊磊】单身情歌

找一个镜子背面的人,来告别单身。

 

01

2018年11月11日,距离24岁还有一个多月难熬的加班期。

过于清闲或过于充实的生活节奏很容易让人产生紊乱的时间守恒。来年快要到了,又总在终点以前徘徊,任性地拉扯着象牙塔里最后一段青春。

同样在步入坟墓之前倔强地死撑着的还有吴磊多年死党刘源。13号的婚礼,11号的单身party,说好了彻夜不归,天亮之前少一个人,早走一秒钟,都不算一次完美的通宵。

吴磊推开包厢门,单身情歌的伴奏轰得连续修了十几小时片子的大脑顿时清醒不少。三两个对瓶吹的单身贵族、悠闲地赌骰子的有主男士霎时在准新郎刘源带动下疯狂起哄。姗姗来迟的吴大摄影师自觉地接过刘源递来的酒,门牙撬瓶盖的绝技丝毫不见生疏,舌尖与上唇衔住瓶盖利落地甩开,他仰头灌下一整瓶青岛。

哄叫声愈烈,瓶口哐当一声敲在桌上,吴磊咽下最后一口酒,抬头看见了全包厢唯一一个没有起哄过的人,正安安静静地把玩着方才被他弃掉的瓶盖。

他曾在交换生期间的聚会中接触过各色啤酒。焦糖味的Westvleteren、麦芽香的太子、烂大街的哈啤,越来越频繁的应酬场合早把KTV里各色常见的啤酒稀释成白开水,吴磊还是第一次在青岛中喝出了苦味。

接下来的场面同某些几乎全程保持沉默的人心情一样的难以描述。啤酒开路,红与白陆续有来,几声醉后声嘶力竭的嚎叫被质量上佳的音响放大,又被堪比牢笼的隔音墙锁在几十平米空间里。刘源趴在吴磊肩上叨叨:“你看我堂哥,我们小刘老师,刘大记者,是不是还……嗝,和当年一样帅……”

若不是这样,光棍节就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可以让人在催命符般的工作中喘口气的夜晚。

“我长了眼睛的。”吴磊苦笑着把醉醺醺的刘源掀翻在沙发上。

刘源费力地丢下一个疑惑的眼神,随即彻底断电。

“我长了眼睛的,”吴磊心想,“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还跟当年一样好看。”

年少时的遗憾,唯有长大或衰老能够抚平。吴磊以为“执着”这个老朋友到了岁数就会自动离开——道理在刘昊然身上同样适用。两个身在同一片大陆两端的人,总归同自己达成和解。

好比再浓的酒喝过几年,味蕾退化,苦味和甜味也将没有分别。

这场单身party终究不像准新郎想的那么完美。凌晨两点,沙发、地板甚至洗手间歪倒一片不省人事的兄台,没人发现酒喝得最少的人一脸担忧,跟在酒量最好的人后脚,悄悄离开了包厢。

酒精撩开了意外的序幕,同时剪断了记忆的磁带,大脑无法准确记录放纵的片段,以至于吴磊终于恢复神智时,恍惚间以为自己久违地做了一个儿童不宜的梦。被仔细清理过的身体阵阵酸痛,板上钉钉的以醉酒为借口的乱性,把他“忙完这段时间就来一次真正的性体验”的计划骤然提上日程,当天提议当天解决,甚至不需要问过他本人的意见。

身体代替大脑留下了刘昊然的温度。对方起伏的节奏克制到近乎自虐,关于爱抚与交缠的记忆十分模糊,唯有眼神尤其清晰。

那不是一个同自己达成和解的人该有的眼神。

一支几乎完整的烟斜靠在干净的烟灰缸旁边,吴磊鬼使神差地碰了碰被掐灭的地方。他能够想象到早早醒过来的刘昊然——半裸的上身松垮垮套着揉成破布的浴袍,他烦躁地拨乱头发,不太常会犯的烟瘾不请自来,于是动手点一支,深吸一口,又放下。

为什么呢?

有没有可能,忽然想起睡在枕边的故人,曾被区区一支女士香烟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吴磊笑着叼起那根烟,打火机发出啪嚓的细微声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赤脚伏在地毯上,在窗帘背后重逢了自己可怜的西裤,然后翻开钱包,掏出了待在夹层底部那张曾被打火机燎去一角的旧照。

旧照、旧人和新的体验,多么绝妙的搭配。

像个赌气的孩子,再坚定的绝交的决心,都抵不过你踏碎时光回到原地,路过我。

照片正面朝上,被重新插进透明夹层。刘昊然恰到好处的侧面轮廓让钱包总算有了贴身之物的意味。

 “刘昊然这个呆子,昨晚肯定没有亲过我。”

他闭上眼睛,轻轻抿住对方短暂碰过的位置,擅自索要了一个吻。

 

 

Timeless.Liu

导弹划破了大马士革的夜空。

当炸裂的星体身在远离视线的大气层,碎片即被赋予美好的意义。它偏偏落在地上,落在人与所爱的人身上,美好的碎片成了新的战火的开端。

大胡子Philip所在的公墓遭到波及。这位新闻工作者浪漫得像个诗人,他说他左手与右手的每一个原子生于不同星系,从爆炸中得来的生命,不必担心在另一场爆炸中消亡。

Philip的身体和灵魂一样,总是自在地游荡。我找不到他,于是在废墟中留下了孩子们送的糖纸花。

旅行进入尾声。

我即将回到生命开始的那一场爆炸发生的地方。

——2018年4月

 

02

四年前的生活节奏远不如现在兵荒马乱。

成人期的忙碌,身体永远在路上,幻想留守故乡;少年期的忙碌,幻想永远在路上,身体肆意撒欢。

私立艺高里的吊车尾贵族班,再繁重的学业也压不住青春期躁动,球场上的明争暗斗与绯闻中的花前月下往往是最好的课间调剂。消息真真假假,屡屡“被主角”的玉华校草亲身参与也好,无辜入局也罢,19岁的吴磊几乎不曾拥有历经多年仍念念不忘的缺失。

如果没有刘昊然的短暂参与,“几乎”就成立了。

起初并未有过实质性的交集。

吴磊在某个惬意的课堂小盹中睡到自然醒,抬头发现地理老师不止换了张脸,还换了性别。他抬起胳膊戳醒了隔壁的刘源:“这谁啊,原来的地理老师呢?”

“毛病吧吴磊,这点事儿吵你爷爷睡觉。地理老师肚子大了半个学期,这不新来一个代课……卧槽,”刘源朝自己脑门用力一拍,彻底醒了,“刘、刘、刘昊然!”

“谁?”

刘源瑟瑟发抖:“大、大、大堂哥。”

一觉醒来,适宜夏困的地理课从今往后落在了大堂哥的手掌心。吴磊打了个呵欠,心道你堂哥又不是我堂哥,于是温柔地摸摸被刘源自残过的脑门:“你好好听课,我的心与你同在。”

回头一倒,继续好梦入眠。

代课老师眼神可能不太好,视线从未扫到过课室的最后一排。

吴磊从“夏困”一直打到“秋盹”,从没看清过地理老师的脸,下了课难得清醒时却没少在刘源嘴里听到过大堂哥的传说。据说此人当年在一中连跳两级,16岁高考之后理科生转读教育,本科毕业转读新闻,22岁研究生毕业,待在只有钱途没有前途的私立艺高,当临聘的代课老师。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大伯家有多恐怖,”嚼舌根的刘源像个特务,“逢年过节那些三姑六婆私底下总说,大堂哥的志愿就是被大伯当面逼着改掉的。”

连私下偷偷改的委婉和余地都不愿意留给对方。

“那你别睡了。当心我们小刘老师心理不平衡,转眼把气撒你身上。”吴磊嬉笑着恐吓他,心底却罕见地……有些难受。

大龄准考生吴磊同F班最常见的公子哥有着本质的区别。八点档剧本里的标准炮灰——豪门私生子,出生等同单亲,竟幸运地同时拥有衣食无虞又平静的生活,和思想开明又豁达的母亲。高中三年创造了蝉联五届校草的奇迹,无非是沉迷单反的叛逆少年在母亲无条件支持下毅然休学,加入了国际青少年志愿者计划,一路走一路拍,一别就是海阔天高的两年。

从未失去过自由的人,即便有同理心,也只能停留在些许无用的同情上,远远达不到感同身受的地步。

九九归一,原点所在或是旧时光的转折,又或是新期待的开端。今年重阳节的登高望远没有一人缺席,其中美好的寓意让任何一个准考生都难以拒绝。玉华史上最年轻的代课老师自然不可能逃脱被抓壮丁的命运,全程警惕的刘老师没让自己的学生出一点纰漏,却也防不住来自隔壁班的意外。队伍即将返程下山,班委清点时发现少了一个人。

包括长期和八卦站同桌的吴磊在内,为数不多的知情者齐刷刷看向离队女生小林的暧昧对象。视线的焦点面无表情地挪动几步,借着急哭了的A班班主任后背挡住了众人求证的目光。

刘昊然低声安抚同事的声线与半梦半醒间无意听见的枯燥的洋流与水循环、时区与日界线截然不同,和刘源所描述的、吴磊曾想象的凄风楚雨更加相去甚远。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何老师一小时后报警,我带人去找,放心,肯定能找到的。”

“我也去,”吴磊举手示意,“刘老师,我走在后面,看到小林和……某个朋友在山腰争执,之后可能往竹林方向跑了,我带路吧。”

刘源狠狠剐一眼等同隐身的“某朋友”:“大堂……刘老师我也去,早点找到小林,大家早点下山。”

这是吴磊第一次把刘昊然的长相和一众陌生人的脸区分开来。

对方视线掠过刘源停在自己身上,微微眯起眼,极力辨别着一个在课上从未见过正脸的学生。黑框眼镜单薄的镜片出卖了它平光的事实,却是一个绝妙的伪装——年轻老师完美的颧骨与鼻梁线条随之大打折扣,算不上精致的眉眼中,锐气被镜片巧妙地锁住,恰到好处的温柔和包容却被放大,整个人便套上了安于现状的平和。

“刘源同学,吴……磊同学?我们出发吧。”

一小时后,A班何老师在报警电话拨出去的前一刻,幸运地收到了刘昊然的消息,大队伍安心下山,小队伍却暂时无法脱身。刚刚经历过与人渣共舞的小林同学崴了脚又丢了手机,又悔又怕,抱紧小刘老师一只手臂抽抽搭搭地哭,废了小刘老师干干净净的白衬衣。

刘昊然平生第一次受到女学生如此热情的依赖,一只手僵直着不敢抽开,另一只手抬起又放下,感觉落在哪儿都不应该,犹豫再三,轻轻碰了碰小林毛绒绒的帽子。

小林哭得更凶了。

无措又无助的刘昊然偷偷瞄向自己的学生。熟悉的那个憋笑憋得浑身颤抖,不熟的那个抱着手臂看热闹。刘昊然轻咳一声,以口型示意——

“上课睡觉的吴同学……”

“小林走不动,刘源有劲儿,你来背。”善解人意的吴同学巧妙地隔开失态的小林和满脸通红的刘老师,“刘老师下坡时崴了脚,我来扶。”

被迫“有劲儿”的刘源认命地背起小林妹妹,被迫“崴脚”的刘昊然长舒一口气。长达一小时的慌乱和担忧都被强行镇压,不善表达情绪的习惯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趁手的武器。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来,半边身子便遭到袭击,调皮的男同学霸占了他唯一干净的袖子,眼底水光泛滥,演的一出惟妙惟肖的“小林垂泪”。

“饶了我吧,”刘昊然哭笑不得,搭在对方身后的手顿了顿,抚上他被过分细软头发覆盖的后脑,“谢谢你。”

 

 

Timeless.Liu

交战区任何一个落脚处,甚至脏乱的难民营,都像天堂。

在炮弹轰炸过后遍体鳞伤的文明遗产、残垣下褪色的衣角和无人认领的遗体面前,食物和水显得如此珍贵。当你身处活着即是幸运的境地,一颗奶糖足以让孩子幸福至崩溃,便不会有人在意你以怎样的方式走完一生,陪你走完一生的人与你性别是否相同。

因为一生太过遥远。需要足够的和平去支撑时常让人怀念的,喧嚣的课室、躁动的学生、万宝路的气味,和指尖穿过少年发梢的触感。

这里既自由,又悲哀。

——2016年11月

 

03

刘源最近有点儿状况。

当初不情不愿地驮了林妹妹一路的少年,某天开始抽屉里有便当,图书馆有人陪,中段考放榜,F班第一。

约球被放鸽子无处发泄的吴磊翻着白眼踢了一脚春风得意的死党,“滚吧,入赘A班去,单身贵族班已经没有你容身之地了。”

“放屁,我刘源生是F班人,死是F班鬼……”

“刘源,小林有找。”

“来了!”惹众怒的刘源光速消失。

吴磊最近也有点儿状况。

虽说22岁的年轻老师同19岁的高龄考生之间连一个代沟都拉不开,仅仅因为刘昊然后缀是“老师”,哪怕生起一丁点越界的想法,都像在犯禁。

可惜吴磊本身就是一部行走的“离经叛道”。

对老师过分关注这件事,在16岁休学远行的少年看来连出格都算不上。起初不过是内心痒意作祟,像儿时因为身体不好而不允许碰的玻璃瓶子芬达,像万圣节橱窗里色彩斑斓的礼盒,被哭泣的女学生轻易闹得手足无措的小刘老师如同那永远比上一颗更美味的“下一颗”糖果,介于碰得到与尝得到之间,更加让人心痒难耐。

他再没睡过地理课——时间太珍贵了,花式撩拨小刘老师都不够用。刘昊然好看的脸严肃得好似被裱在走廊上的名家,嘴里吐出来的不是传世名言“吴磊同学请坐下”,就是忍无可忍的“吴磊同学请把无关问题留到课后”。表情不见丝毫破绽,充血的耳根却在刚剪过的短发之下无处躲藏。刘昊然不止一次懊恼于自己为了截住吴磊滔滔不绝的嘴,而将眼前的麻烦暂延至课后——课后的吴磊更奔放,称呼从“小刘老师”到“昊然老师”再到“昊然小老师”,就是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

“真有意思,”得不到糖就捣蛋的吴磊同学一边回味,一边唾弃自己,“我原来是个天生的抖S。”

而刘昊然本人就像精密的九连环,寻常人几乎不可能从外部破开。吴磊很难从唯一会露出破绽的耳朵,判断他是否真的为自己的撩拨感到窘迫,更难以从他偶尔摘下眼镜之后露出的过分好看的微笑里判断对方是出于礼节的敷衍,还是放下戒心、毫无防备。年轻的老师也只在某次无意中看见吴磊夹在钱包透明夹层里的合照时,才多看了两眼。

“你问这张照片?”吴磊第一次碰见小刘老师主动询问,话匣子险些盖不上,“他是Philip,我的志愿者队伍在非洲站的向导。一个把黑啤酒这种糖分炸弹当水喝的美国佬,让人每次想起他来,满嘴都是黑啤的味道。在那种地方,你推托自己未成年人不能喝酒,根本不会有人听你的。哦对了……”

他从夹层中抽出照片,抹平折痕将它完整地摊开,隐在透明夹层背面的半张照片上有只刚出生的小象,短短的象鼻亲昵地缠着妈妈的象牙。

“像我这种业余水平的跟队摄影,留下的大多是类似的游客照,绝对不敢像Philip那样长期扎在草原上,”吴磊感觉刘昊然彻底进入了听众的角色,有心逗趣,“不过按照他的说法,一个名牌大学新闻专业毕业生,天天蹲在杂草丛里偷拍公狮子和母狮子偷情、公狮子和公狮子惺惺相惜的花边新闻,也算大材小……”

少年顿住了。

他想起了从刘源嘴里听过的刘昊然的辉煌履历,恨不得马上咬掉自己的舌头。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小刘老师似乎并不介意,眼底的艳羡真诚而隐秘。

“精彩!”少年的眼睛噌地亮了,胆量值剧增,“刘昊然,等高考完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刘昊然没有戳穿他过界逾距的企图,甚至没有要回应的意思。笑容停在脸上几不可见地淡去,温柔又疏离。

第一个约会邀请,宣告发送失败。

小吴同学沮丧地把脸埋进手掌心。

那时候的吴磊天真地假定刘昊然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待在这间只有一个老师的地理科办公室,他会有无数个重新发起约会邀请的机会,总有一个能让小刘老师无欲无求的心打开一丝缝隙。除了妈妈,还有个人会亲眼看他毕业离校、真正成人,他们会以平等的身份共享一段记忆,哪怕最终待在刘昊然身边的不是吴磊。

直到他发现,刘昊然根本就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十一月的第一天,吴磊拎着自己压箱底的拍立得和精挑细选洗出来的作品去骚扰小刘老师,站在几间空荡荡的实验室以外,远远听到了来自办公室的争执。

“刘昊然,你知道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陌生男人的嗓音嵌着化不开的愤怒,仿佛超出日渐衰老的身体所能负荷的极限,“我不应该再婚,让你好好的一个孩子不走阳关道,铁了心要走断子绝孙的独木桥,一辈子遭人白眼……”

“谁给我的白眼?您吗?”刘昊然濒临失控的声线在强大的自控力生拉硬拽之下,勉强保持平稳,“没有人要求您为我独身十年,也没有人要求您再婚后又离婚。您一厢情愿地做了那么多,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意见?”

巴掌声炸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间。

男人的愤怒转为暴怒:“你的意见?放任你,让你继续骚扰……”

“他已经成家了!我没有打扰过他!”

短暂的爆发后是长久的沉默。吴磊提着一颗疼到发麻的心,久久听不见动静,忍不住放轻手脚靠近办公室。他隐约听见刘昊然的哀求。

“饶了我吧……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扰过他,他不会知道的……”

“求求您,饶了我吧……”

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吴磊闪身躲进实验室,等待对方走远。片刻后返回时,仍然听见微弱的、带着浓重哭腔的低喃,轻易穿透他过于灵敏的鼓膜,却随之封住了他费力撬开的刘昊然的防线。

他想起不久之前听到同样的一句温柔如同撒娇的“饶了我吧”——那是激起少年心痒的第一颗毛茸茸的蒲公英种子。

它明明可以这么美好,再烂的泥沼也能让它生根发芽,为什么偏要遭受最可怖的焚烧。

他想起很久以前,大草原上酷爱黑啤酒的大胡子Philip。Philip的故事远不像吴磊同刘昊然描述的那样理想主义。他的同性爱人是一名美籍非裔生物学家,爱情至上的Philip放弃待遇优厚的工作一路跟到这儿,亲眼看着对方因为一场突发疾病,死在了他的故乡。

吴磊并不后悔在本应该充满幻想的年纪碰上这样听起来不圆满的故事——故事不理想,但足够浪漫。Philip让他知道了大草原上的公狮子和他的同类之间也能不受束缚地相爱,人与人的牵挂不会因为死别而被冲淡。

17岁的吴磊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同妈妈分享了这个故事,和一个懵懵懂懂中发现的秘密。妈妈的回答是一个全然包容、信任拥抱。

暮色越来越重。

刘昊然的喃喃自语早已停止。视线越过走廊的玻璃窗,靠在对面窗台上的人影一动不动,烟蒂七零八落,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小刘老师风度翩翩,从未失态过,连偶尔会犯的烟瘾都用淡味型万宝路解决。香水就能掩盖的尼古丁的浓度,又是另一种绝妙的伪装。

此刻的他却在远不够厚重的麻醉剂里,一根又一根,寻求短暂的逃避。

本该留下一张合照的拍立得,悄悄拓下了刘昊然一个人的侧影。吴磊隐约有种预感——这第一张照片,或许也是最后一张。看不清五官轮廓的侧脸,线条完美而缺乏真实感,如同秋雁的残影,不知何时张开双翼,开始看不到终点的迁徙。

“想给小刘老师一个抱抱。”

少年终究不敢。

他默默靠近刘昊然,叼走了对方嘴里最后一支万宝路。

然后在热泪盈眶的初体验和刘昊然复杂的目光中,自我感觉良好地同“初吻”作了告别。

 

 

Timeless.Liu

人的寿命不足百年,却可能在一生中听说过无数次“百年一遇”。

一个接一个,让人早早地失去了当初半夜不睡,蹲守一颗流星的冲动。十几岁的年纪,哪怕热情逊那么一点点,那么微弱的、残骸在大气层中勉力划开一道伤口的星光,大概早在打架的眼皮子底下无声地溜走。

溜走了的,多年后不会再想起。亲眼看到过、亲手触碰过的百年一遇,它会轻易地取代那些小小的遗憾。

星光这么美。

我不得不告别它。

——2014年11月

 

04

早在“剁手节”降生前,玉华就有个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以至于像刘源这种卡着点剥夺了自己过节资格的叛变分子,也难以自控地随大众一同沉浸在蠢蠢欲动、无心向学的诡异氛围中。

2014年11月11日11时11分,高三楼F班吹起一声极富穿透力的口哨。

处在同一层的A班率先发起了回应。上课不足十分钟的小何老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看看底下难得不安分的尖子生,认命地摊开手掌:“去吧。”

鲜活的气息一点一滴,汇入一场热烈的风暴中。中空设计的教学楼中央,五层围栏上上下下挤满了闻声而至的准高考生。不知是谁大声起了一句不在调上的“抓不住爱情的我”,惹得整栋楼一阵地动式哄笑,紧接着朝夕相处将近两年半的少年们极有默契地开启了脱单副本——

“爱要越挫越勇 爱要肯定执着

每一个单身的人得看透

想爱就别怕伤痛”

副歌开始前莫名喜感的一句“伤痛”被众人调皮地拉长,就在它即将力竭而亡的前一秒,人群中跳出一声响亮的起哄:“高三A班的小何老师,我们F班的小张老师今天是不是特别帅呀!”

偷偷躲在学生背后看热闹的尖子班班主任满面通红,想逃却慢了一拍,被疯狂怪叫的学生们拱着后背推到了围栏前,与对面拥有同款红脸的新晋对象窘迫又好笑地遥遥相望。

吴磊被打了兴奋剂的F班同学挤在围栏边沿,低头看到了刚从楼下C班走出来的刘昊然。

他今天没有戴眼镜。

英俊的老师安安静静仰望顶楼处的一出爱情喜剧,视线触及被挤得险些变形的吴磊,脸上有着轻微的尴尬。吴磊惨遭踩踏的小脚趾让他价值连城的五官扭曲成滑稽的形状,刘昊然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拜托,多踩几脚吧,”吴磊相当没出息地想,“不戴眼镜的刘昊然……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内心脱了缰似的想把对方此刻的表情锁在笼子里,不让其他人察觉,独占欲泛滥的小吴同学不知不觉间错过了整段副歌和主歌,回过神时,视线中央的刘昊然似乎看够了热闹,夹起教案,转身要走。

 “找一个最爱的 深爱的 相爱的 亲爱的人

来告别单身

一个多情的 痴情的 绝情的 无情的人

来给我伤痕”

玉华五届校草吴磊,方圆百里有名的音痴——造物主不偏心的最好见证。三百人短暂的停顿中忽如其来的、饱含深情的Solo如同一声惊雷,嚎碎了洋溢在中空楼廊间粉色的甜蜜气息。计划当众告白的刘源愣在当场,仍未意识到自己某种意义上被吴磊截胡抢了先,忍无可忍地抗议——

“别唱了!吴磊唱歌要命!”

又是一阵飓风过境般的哄闹。

一首借自嘲聊以安慰的情歌,经过变声后期半生涩半成熟声线的过滤,如同在青春期尾声与成年期交界处,获得共同心声的少年们一句勇敢的宣泄。

刘昊然已经走了。放肆的宣泄争先恐后扑向他,却没有一句能亲近他。

吴磊在办公室扑了空,福至心灵地再上一层,转向实验楼顶视线绝佳的告白圣地。

然而所谓告白圣地,春树暮云时适合久别重逢,寒蝉凄切时也适合上演一场告别。

刘昊然指尖依旧是不张扬的淡味型万宝路,与本人一般无二——短短三个月的任教能够给这座年年迎来送往的校园留下的痕迹极其有限,哪怕不告而别,对大部分学生而言,也不过是讲台上的老师换回原本的性别、原本的脸,重复着同样枯燥又对艺考毫无意义的内容。

“刘昊然,送你个光棍节礼物吧。”

“好。”

“闭眼,伸手。”

“好。”往日铜墙铁壁般的小刘老师不再多问一个字,百依百顺。

手腕上一阵窸窸窣窣,动静停止时,刘昊然睁开眼睛。吴磊在他手腕上画了个……老式手表。指针停在12时11分——即是此刻。少年的手反向靠在他旁边,同样的手表,同样的时刻。

他猛地反手扣住刘昊然僵硬的手腕,嬉皮笑脸地问:“能不走吗?至少待到高考结束吧。”

“抱歉……”

“可以了,打住,好听的借口真的没什么意思,”吴磊轻轻松开他,“刘源说你要去当战地记者……刘昊然,你的叛逆期来得真晚。”

也来得真巧。恰恰在我最有冲动尝试争取你的年纪。

“我会注意安全。”

“这座学校、我们所有人都是你的幌子吧,”人生中第一次求而不得的体验并不好受,吴磊试了又试,还是给不出一个从容又洒脱的表情,“在你父亲眼中搭建出来的一个‘改邪归正’的假象。你起初可能没有想过要走得那么快,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

“祝你有天能够真正自由。”

“我已经快要自由了。”

被任性逃掉的半节课在下课铃声中落幕,广播台响起今日第一首歌——

“挥挥手告别 欢乐和无奈”

少年摇摇头,咽下了不忍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你才不自由呢。

逃兵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Timeless.Liu(locked)

“Heartworm——难以忘怀的一段爱情或友情,就像弃置的露营地里残留的火星,仍然有可能引发一场森林大火。”

除非彻底销毁森林。

这很容易。不需要谁以自己的人生为代价,特地代劳我。

它不可能重燃。

——2011年11月

 

 

05

2018年在接二连三的失去中,显得有些黯淡。

和平年代会把哀伤的氛围短暂地放大,或出于真诚喜爱而悼念,或为不可追的光阴唏嘘不已,个体的时间和属于公众的时间,可以在两条平行线上各自安然无恙地流逝,伤怀同时亦可尽兴狂欢。

刘源同小林妹妹结束爱情小长跑,修成正果。

吴磊正同贵族班的男男女女分享新郎的壮举——他在无数封群发的电子请帖里独独定制了一份实体豪华版,内附小林绝美婚纱照和一封厚厚的媒人红包,寄给了当年A班的渣男。

“想不到吧,请帖被退回来了,红包竟然被留下了。”

西装三件套加身的玉华校草风采更胜当年,身在哄笑不止的人群中央,心思却不在熙熙攘攘的同学席间。

余光里的刘昊然在不远处的另一席,正同小张老师夫妇客气地寒暄。同样款式、几乎相同尺寸的西装三件套内敛而富有安全感,截然不同于吴磊身上的张扬。三个人都不太擅长活络气氛,刘昊然忍不住伸手逗小何老师怀里的宝宝时,尴尬才稍稍得到缓解。

昨日凌晨的记忆倏地回笼。

此刻被婴儿的小手握住的食指也曾压在吴磊齿间,接住脱口而出的痛呼,此刻微微勾起的唇线也曾抵在吴磊耳畔,哄得他今夕不知何夕。汗水自精致的鼻尖一分为二,一半抚过下颌线,沾湿了喉结,另一半碎在他雾蒙蒙的眼睫……

吴磊勉强拖住脱缰的臆想,阻止它在人来人往的婚宴上当场失控。他强迫自己搜索对方情不自禁亲吻自己的片段,记忆却被新郎新娘入场前的视频回顾骤然截断。

2014年的光棍节,三百人齐唱单身情歌,娇俏的小林红着脸呆在刘源手机镜头的正中央,气温逐渐攀升,直至一声惊雷轰然炸响。吴磊的夺命情歌、抖动不止的画面、刘源忍无可忍的怒吼、填满一整栋腾飞楼的放肆的青春……有人时隔四年终于有勇气亲口抱怨校草唱歌太过惊悚,有人在镜头里捉住了无疾而终的回忆的尾巴,忍不住捧在手心反复地描摹。

“真心的 痴心的 伤心的单身情歌

谁与我来和”

默默注视着屏幕的刘昊然眼中,有那时不曾流露的柔软和眷恋。

宾主尽欢,尽管大部分的酒水都被称职的伴郎团挡下,酒量十分不济的新郎仍是烂醉如泥,抱住吴磊说悄悄话。

“吴磊……我、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别随便分享秘密,我不一定想替你保守秘密。”

刘源不理他,继续自说自话:“我们几个小辈多多少少猜得到……大伯父为什么坚决离婚,他和前妻为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昊然哥的继兄还辗转找到我打听他的近况,时间久了,也断了联系。”

“……”

“大伯父今年4月底忽然走了,昊然哥没见到最后一面。”

吴磊想起刘昊然喘息着撑在自己身上时,被赤裸的背部和厚重的窗帘挡住的,破晓前微弱的天光。关于爱抚与交缠的记忆十分模糊,唯有眼神尤其清晰。

原来他至今不愿和解,并非仍对某个人念念不忘。

而是当刘昊然终于决定不做逃兵,唯一能够审判他的人偏偏不在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向来随和的青年冷得像柄利刃,“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伪装被戳穿,刘源醉红的脸砰一声磕在桌子上。

“我只是可怜他,”他的声音闷闷的,“我想他过得好一点。”

“他才不可怜。”吴磊温柔地摸摸刘源被自残过的额头。

“他会过得很好的。”

 

 

Timeless.Liu(locked)

我将在法律上保持单身。

——2008年11月

 

06

离24岁仍有一个多月难熬的加班期。

吴磊发出了人生中第二个约会邀请。他非常任性地决定把工作丢给助理,给自己放一天假。

婚宴后,打开刘昊然车门离开前,他带走了全场最英俊的伴郎前襟上的胸花,袋巾被一并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摄影工作室的名片。

“Timeless.”

永恒的,不合时宜的。

永恒的记忆,不合时宜的悸动。

半掌大的白色纸片,装得下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装不下的,也无需再记挂。

譬如被打火机燎去一角,又偷偷住进了透明夹层的旧照。

譬如电视屏幕中一人分饰三角,摄影、报道、连线愈发游刃有余的Mr. Liu。

譬如访客稀少的社交账号里,大马士革的断壁残垣、捧着奶糖的小女孩,和留在废墟之中不起眼的白色糖纸花。

我曾经假装这个世界上有过你,也从未有过你——你是无畏的战地记者,而我与你从无交集。

这场约会没有目的,甚至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

年轻人蒙住了自己的双眼,静静地立在玉华中学不远处的拐角。过分精致的眼连同大半张脸不愿示人,便没人发现那是前不久击中过玉华百千少女心的荣誉校友。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前襟别着的鲜艳胸花,令他如同通往礼堂的路上迷失了的新郎,胸花下伴郎的丝带被拆除,换成一张小小的卡片——

 “他来接我之前,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第一个看清卡片上字迹的女孩被眼前巨大的福利冲昏头脑,欢呼着拥住他。起初停下来的往往是与她年纪相仿的青年,介于成人与而立之间,同时拥有自我牺牲的无畏,和对亲密无间的关联的渴望。随之逐渐有更多年轻的孩子、中年人、甚至一名老者……

大多数人以为这只是最近流行的“拥抱活动”的其中一环。站在街头的青年未能足够直白地表达,卡片不过是个隐晦暗示。

几乎没人觉得卡片上的“他”真实存在。

更没人预料到“他”会如约而至。

吴磊在失去视觉的黑暗中频频回头张望,每一个陌生的怀抱都让起点处的片段变得鲜活而温暖。心中默念至第“一百一十”,一双手拢住他张开的双臂,宽大的手掌紧紧扣在腰间。惊呼声、抽气声接连响起,第一百一十一位陌生人俯身夺走了他的呼吸。

“刘昊然这个呆子,原来会接吻的。”

眼罩不翼而飞,Mr.111捧住吴磊脸颊的右手手腕上,幼稚的马克笔版本老式手表仿佛从未褪色。

有一种人或将保持“单身”。

有一首情歌不会失声。

 

END


是给11月这一part写的文。想起来有点遗憾,再多想想又没什么好遗憾的。

祝各位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

下个脑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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